第39章 平安夜 一百鞭,我已经打完了。
腿本来就断了, 所以可以为她下跪。
人本来就想死,所以,真的可以为她去受死吧。
张药如是想来, 一面撑着刑架直起身。
鞭子留下的盐水还在撕咬他背上的伤口, 张药侧头, 看了一眼身后的地面,虽孤烛一支,只堪照壁, 但地上泛起的冷光,足以告诉张药, 他流血不少。
奉明帝要见血衣,他得亲自入宫奉上,比起受这一百鞭, 这是更需应付的事。
张药抬头,看向刑房定上的气窗,距离天明, 还有不到四个时辰。
按照他的经验, 这种刑伤, 一旦身上炎症起来,发热是免不了的,要他在御前不动声色地一日并不难。难的是,入内廷之前,他要为自己止血,裹伤, 且不能让内廷的人看出一点破绽。
张药想着,反手残酷地抹了一把后背的血。
还好是冬天,血液已经开始有些黏腻, 止血也不会太难,他家中就有许颂年和杜灵若送来的疗伤圣药,还有他常年预备给自己的尸布,用来裹伤最好不过。
张药穿上自己的亵衣,裹上大氅,低头吹灭了那盏孤烛。
他得趁着张悯和玉霖都睡熟了,独自回一趟家。
宵禁已设。
好在张药常年于梁京城中夜驰,兵马司的人见到他的坐骑,也并不拦防。
他就这样冒着寒透了晚风,一路奔至城西。
近家门时,他不敢再疾驰,唯恐马蹄声惊醒张悯和玉霖。
索性牵马而行,每走一步都刻意压住了脚下踩雪的声音。
此夜风大。
张药以为,自己家中的人应该早就关了门闭了户,睡得安稳了。
谁曾想,转过院墙,却在门前看到了一道暖光,暖光照着玉色的裙摆,裙摆迎风摇曳,时隐时现地勒出一双膝腿。
一盏绸纱提灯平放在裙边,灯光所照之处,雪沙平整。
显然,提灯的人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。
张药几乎是下意识想要牵马掉头,可不知道为什么,透骨龙却在这一刻违逆了他,扬起前蹄,发出一声嘶鸣。
灯影里的人侧过头,“你还能去什么地方。”
张药没说话,死死拽住了马缰。
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,但他知道,一旦那个人叫出他的名字,他就走不了了。
“张药,你要的东西,不取了吗?”
声音追来,张药不得不站住脚步。
与此同时,那道人影也站来了起来。
张药这才看清,她手上拿着伤药,手臂上挂着一大抔已经理顺的尸布。
一时之间,张药竟有些想笑。
大梁刑名官都是这样吗?还是只有她玉霖如此?
天地之间,他张药在她眼下,已无处遁形。但张药竟然觉得,如大雪淋头,十分爽快。
“我的底衣呢。”
说话间玉霖已经走到了张药的面前。
“什么底衣……你……等一下……”
张药还试图遮掩,玉霖却已不想跟他在言语上纠缠,她径直解下了透骨龙头上悬着的包袱,要命的是这马不仅不避开,甚至还弯下了脖子,去迁就她的身量和原本就有伤的手指。
张药看见她手指上的关节,根本不敢去阻止她,眼看着她解下了包袱,眼看着她当着他的面将包袱打开,至至露出那件沾着他鲜血的底衣。
雪亮的地面映衬着已经凝结的血衣。
玉霖将它用手摊开,置于灯光中。
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唯有透骨龙喷着温热的鼻息,在二人身边逡巡。
算到了人的行为,但却算不到人的真心。
或者说,在有限的性命里,不敢承受“人之将死,身心皆诚”的献祭。
玉霖看着这件原本属于她的血衣,想起十年来的官场交往,她见多了男人也看透了男人,他们做每一件事情,都有所“图谋”。
她觉得赵河明要“百官之伞”的官声,却未必是个良臣,宋饮冰要“忘年之交”的义,却未必是个情种。
他们读书,科举,结亲,生子……以此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受香火供奉的祠堂。
他们从不献祭自己,他们都想活。
可是张药……
玉霖深吸了一口气,将双手抬高,同时看向张药:“本来要打我多少鞭。”
“我不会打你。”
“你就当我随便问问。你本来要打我多少鞭?”
张药也看向那件血衣,终是坦诚道:“一百鞭,我已经打完了。”
玉霖垂下手,试图绕向张药的背后,谁想却被张药一把扼住了手腕。
力量悬殊太大,她被拽得一个踉跄。
张药压低声音,“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?不然你不会拿着这些尸布和伤药在这里等我。”
玉霖试图挣脱,张药的手指却越扣越紧,“你站在门口等我,不就是怕张悯知道了要为我痛心,既然如此,玉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