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付代价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。

一桌天家午膳, 因天子离席而菜馔不齐,饶是如此,也是满桌珍馐, 足有二十几样。

奉明帝御驾行远, 张药仍然伏跪在地。

亭下陡然起了一阵风, 园中的巨冠梧桐仓枝摇动,张药一身官袍鼓扬,大袖飞摇, 其身其形,落入玉霖眼中, 竟像一朵,怎么吹都吹不起来的落花。

落花也是死了的花。

寂静的宫廷内院,玉霖悄然心惊, 她后退几步,于亭栏上靠下,凝眉细想奉明帝将才的神色和言语。

张药松开按在地上的手, 直背跪坐起来, 手覆双膝, 朝玉霖看了一眼。

她所坐之处,恰有一树晚梅,几朵漏冬的花伶仃垂挂,衬在她的鬓边,她素衣垂地,遮盖住了鞋面, 清秀的脸上眉目微蹙,一片薄愁不散。

怕从此贪生怕苦,他竟不愿久看。

于是他垂下头, 看着膝前的一抔被风吹堆起来的灰尘,轻声道:“趁热,把饭吃了。”

“你不要出声。”

玉霖的声音微有些颤,手指不觉在亭栏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。

张药收住声音,陪她沉默了半晌。

玉霖肩头还有毒伤,久立不适,一时不防,竟咳了几声。张药不禁再度开了口:“玉霖,我扫过了,四下内外没有耳目,你可以说话……”

“你不要出声。”

她打断张药,“陛下没有准你出宫,而这一顿恩赏吃完我就得走。我走了你……”玉霖说着顿了顿,“你让我再想一想,我……”

一番话语气急促,她人也不似将才在御前那般镇定。

张药的手在膝上一捏,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?但没有用。”

玉霖听完这句话,不自觉地把抿了抿唇,终于抬眼望向仍然跪在地上的张药,“陛下对你起疑了,你给你自己留了后手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坦然又自洽的一句“没有”。张药平静得令玉霖难受。

其实她也是多此一问。

一个捐了头脑,直管听令行事,一味刑讯取命十多年,及至麻木不想再活的人,头一次朝中设局,能将玉霖托举至此,早已智尽。怎么可能再有余力,回头保护他自己。

“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。”玉霖喃喃。

“不用。”

“什么叫不用?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对待你吗?”

张药抬起头,“要撬开我的嘴。如果撬不开,就惩戒我一回。”

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平静,可他越是平静,玉霖越觉得残忍。

活人不会这样寡淡地看待自己的下场,嬉笑怒骂,总能宣泄情绪。可张药面无表情,肩背笔直,不瑟缩,不回避,仪态端正,却内心自弃的样子,正应初见时她说的那句话——活人穿寿衣,张药,你人真可怜。

“你放心,玉霖。”

他的声音将玉霖的神思牵回,“陛下不会杀我。”

玉霖惨然一笑,“就这样?”

“对。”

他答应了这一声,竟也冲玉霖笑了笑,“就这样。”

玉霖咬住了嘴唇,这的确是张药该有的神情。

炼狱在前,下狱的人却无所谓,连用“云淡风轻”来形容都稍显刻意,他对着玉霖笑,根本不是掩饰,他是真的不惧,也真的不后悔。

所以他敢笑给玉霖看。虽然从前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,一副皮囊鬼见也哭,笑起来那一定更难看,因此很少露笑。

但不知道为什么,这一两日,他总是偶尔想起玉霖的那句话——你这副身子,至今仍然很好看。

至此他丑陋的面目,稀烂的人生好像被点化了一般。

他相信玉霖的话,喜欢玉霖绝处逢生,生息不断的人生。

他信玉霖会活下去,她还会更好,还会得到更多的东西,还会被更多的人记住。

多好,他可以帮她。

多好啊。

“别担心。”

张药拍去袍袖上一丝灰尘,似乎在宽慰的玉霖,又似乎在自我剖白:“活着的时候,没有什么是我忍不过去的。”

“可我不能这样自私……”

“和你无关。”

“张药啊……”

张药截下玉霖的话,平静地说道:“玉霖,我杀过很多人,身上有无数报应。不是不报,只是时机未到。我不死,我就逃不掉的。”

玉霖摇头:“我学儒十几年,半生浸淫司法,钻研梁《律》,你跟我谈什么因果报应这些玄话?”

张药哽了话,果然,自己这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玉霖。

玉霖声音从头顶传来,“张药,就有算你有错,有罪,也该在堂上,将你一生铺开,辨析前因后果,张明台前幕后,再来勘定罪行,拟定罪名,判定刑罚。落不到邸报上刊行天下的罪名,无法宣之于悠悠之口的刑责,都是上位者的私刑。就算你暂时摆脱不了,但你不要认,你不可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