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郁州旧 她身如完瓷。 而张药,皮开肉……(第2/3页)

“曲江病雨催人命,青山兰径听魄吟。身埋寒土成白骨,仍思作笛吹故声。”

他酒后没说官话,用的是郁州故音。

诵完,又念他自己的闲注:“郁州张女旧作,年岁不详考,许是金钗之上,碧玉之下。”

是很雅。

但张药听不懂。

他记事时,张悯已经从许颂年口中的高台上坠落,人之病衰,从来不只在血肉,也在心气和精神之上。靠着内廷御药,勉强续命的张悯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文章,荆钗布裙,朴实节俭,沉默地活在梁京城中。性情敏感,情绪脆弱,偶尔也为一些在张药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焦虑不已。

总之,她最好的年华,她的故乡,以及属于她的盛名和故事,都已经散尽了。

至于许颂年,就不用提了。

男(和谐)根一送,万念俱成灰。

张药不明白,他都想死,许颂年为什么不想死。

“我可能问得有点急了。”

玉霖垂下眼眸,“你不用……”

“玉霖。”

张药打断她,“我问一件事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你是什么地方的人?”

玉霖一哽,张药追问道:“你是郁州人吗?”

玉霖没有应声。

“是吗?”张药再问。

玉霖偏过头,“你应该看过,我在三司的卷宗。”

“是看过,你顶替的那个叫玉霖的举子是梁京出身,但重刑之下,你始终咬住了口供,就算被凌迟处死,对于你自己的真实的出身,你也一个字都没有招。”

玉霖低头笑了笑,手指轻轻地搅弄着张药打给她的那根络子,“我只是觉得,这和对我量刑无关。所以懒得讲罢了。”

张药没有打算再问,然而玉霖摩挲着那块石头,忽然又开了口。

“就算是又怎么样呢。”

张药单手撑着桌面,凝神细听她的话。

玉霖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很淡很淡的伤意,旁人也许听不出,但张药想死太多年了,那一丝伤意里,暗含“死志”,对张药而言,入耳即是入心。

“郁州溃坝时,我的年纪尚小,对我而言,那一段岁月如今回想,就是一场在我脑子里,重复了很多年的噩梦。我只记得,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错事,参与了一场私刑,害死了一个女人,她好像……是我的母亲。”

她说完,抬起络在腰间的石头。

“还有就剩这一块石头,别的什么都没了。”

“所以你是孤女。”

“嗯。”

玉霖点了点头。

“你怎么长大的,吃百家饭吗?”

玉霖摇了摇头。

她垂眸握石头,张药便不忍再问,回身端起收拢好的碗盘,轻道:“算了,别说了。”

“无所谓。”

玉霖语调轻松,在堆叠起的碗盘之后冲张药笑了笑,“我被很多人养过,有男人,也有女人,我在那些人身边,不求善待,但求一口饭,一本书。”

“求书?为什么?”

“我想来梁京城,而要在梁京立足,我就不能蠢。”

玉霖说至此处,顿时有些后悔。

这句话的意思,不管怎么听,都好像是在骂张药。

但张药太蠢了,并没有听出来。

“哼。”

张药鼻中轻哼,神来一句,“梁京城,狗屎。”

“哈……”

玉霖顿时笑开。

天色已经很晚了,夜风一点也不冷,甚至比白日里更温和。

玉霖的笑声在风中逐渐爽朗。

她真的很喜欢听张药说话,言简意赅,如万箭穿心,令她又痛又爽。

张药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,心绪却被那灯影下的笑容拨得稀乱。

即便如此,他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,将才她声音中“死志”已然消失了。

挺好。

这种话以后他还会说。

“放着我洗吧。”玉霖的笑还没有收住,声音也有些颤。

“你不要装。”张药脱口而出,顺势侧身,避开了玉霖。

玉霖几步跟上,“没装。你不要以为,你裹成粽子就能当今早没和我见过,皮肉伤不能沾水,你给我吧。”

她再一次对张药伸出了手,张药抬头,见她就站在他的面前,一身软缎花的都是他的棺材钱,满身血肉弥合,花的也是他的棺材钱。

这一年初春,玉霖摆脱了刑伤的折磨,不再是囚犯,脱下奴籍。

她身如完瓷。

而张药,皮开肉绽。

可张药十分庆幸,那夜他临时起意去刑部狱找死,也庆幸玉霖勒住了他的脖子,却没有真的杀掉他。

“给我吧。”

玉霖说着,接过他手中的碗碟,又道:“你的棺材我也收拾好了,今晚让给你睡。”

“你呢。”

“我去陪阿悯姐姐。”

“玉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