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君子文 我活了这么多年,换来我弟弟想……

这一日正是春闱散场, 各高门遣来接自家子弟的车塞了大半条道路,外头进京的贡生,有路资丰厚的, 此刻也雇车套马, 各自回下处。

从贡院至梁京正街, 道中路禁全数撤走。

路通人多,车马来往,热闹得厉害。

张悯在药铺中等着伙计抓药, 药铺掌柜因张悯常在铺中买药舍与京中穷病的老弱,早与她相熟, 因有张药和许颂年的这两层关系,铺中人来货往倒是有不少方便。掌柜心里感激,每逢张悯过来, 总要趁空与她攀谈几句。

“悯姑娘今儿还济人呢。”

张悯摇头道:“是我弟弟病了。”

“哟。”掌柜忙道:“是张指挥使病了?”

说着又把药方子仔细瞧了一遍,转头替下伙计,亲自称量配用, 一面道:“看着是补血去炎的方子, 恐是金伤了皮肉?”

张悯点头, 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

掌柜嘱咐道:“如今天气要大起来了,比不得先前凉的时候,倒要仔细调理,才能尽好。”

张悯应道:“我自明白,谢您操心。”

掌柜笑开道:“如今外头生意难做,也是许掌印和张指挥使照顾我们, 我们才能撑起这一副空架子。悯姑娘一会儿还往哪里去呢。”

张悯看了一眼天头的天时,应道:“得去水墨胡同走一走。”

话音刚落,门外忽然吵扰起来, 掌柜忙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两个正卸货的伙计跑进来道:“悯姑娘可别往水墨胡同挤了,贡院前头枷了舞弊罪人,今儿散场,本来车马就挤,又遇着惩戒有罪的贡生,人都要瞧去,更是走不动道了,我们拉了财货,正是从水墨胡同过来的,好一通挤啊。”

张悯蹙眉道:“舞弊?”

那进来的伙计应道:“可不是嘛。哎哟,那可怜的。说是刑部里审出来的,人瘦得就剩一层皮了,还跟门口站枷,要我说啊,不出两三日,人定没了。”

说话间,掌柜已包好了药递给张悯,又嘱咐了几句调养之法。

张悯一一听了,告辞出了药铺,但却没听伙计的劝阻,反是顺着前去看热闹的人流,往贡院门前去。

贡院门前,郑易之被刑部的番役牵至人前,五六十斤重的枷锁扛上肩膀,番役将将脱手,他就没忍住一声痛叫,连人带枷栽倒在地,紧着又被番役扯拽起来,狠言训斥,威吓了一番,这才勉强站住了。

他家小早就听了信,头几日匆匆忙忙地从城外赶了进来,然是穷困小门户,在京中哪里有倚仗。打听了几日,竟连刑部作何处置都不知道。今见郑易之被刑部带出来,却是离别之后头一回相见,见他狼狈至此,又在监里受了大苦,落得这样的下场,小的早就哭得迷了眼,唯有其妻顾氏,在人群之中护着家小人等,怔怔地不说话。

郑易之起先还悲伤有限,然见亲族悲泣,想起多年苦读,他未曾做过一样营生,一应用度都是家人供应,家业着实艰难,好容易有了举人的功名,妻儿食不果腹地替他凑足了上京的盘缠,母亲却因无钱,隐病不说,最后病死在他入场之前。他也算孤注一掷,就为把那憋了十几年的闷气一口吐出来,谁想刑部几日,他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过堂时除了自己的一张口,人证物证竟全向着江家那子弟,不过两三日,案子就审结了。判他先是站枷,后是流放。

想他三十来岁,满腹文章,至此,命里已下了妻离子散,绝路不可回的判词,一时心痛神伤,一口冷血直出口鼻。

围观之众间,不乏今科下场的贡生,见郑易之形容凄惨,悲声大放,当众呕血,难念共情惊心。

其妻顾氏见此,忙将一方帕子求番役递上,番役准递之后,她径直挣扎起身,踉跄上前,对郑易之道:“天下以读书为高,做官为上,既已为君之妇,见父母殷切,家小期待,只得叫你也走这条道。这十来年,家中揭不开锅的日子常有,要说我不怨恨,那是诳话。可不管怎么说,我知你虽固执,却也是清正之辈。就算考而不中,也不令家小蒙羞。听信来京时,原想你是遭人诬陷,或另有苦衷,可今日,既已审准,你行无耻舞弊之事,将王道、国运皆践作粪土……”

她说得郑易之浑身颤抖,而她对此人又是恨又是怜,泪流满面地沉默了一阵,终是狠心道:“郑郎,若你穷病一生,我定不辞去。而你今上污先祖名声,下令我辈不耻,今我请辞,唯愿护你郑门幼子,不沾你的污名。”

说完掷帕而去。

郑易之见她如此,心中的委屈和绝望顿化一阵熬身炸肉的烈火,烧得他胸肺剧痛,他身负重枷,不得捶胸,只顿足哭喊,欲将妻子唤回,谁想那顾氏也甚刚烈,带着幼子挤出人群,径直远走,连头也不肯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