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亵衣白 我的皮囊,你觉得还行,是吧。……

上等良木, 独口寿材。

竹席,薄被,伸手就绑的男人……

相比在刑部狱时周身束缚, 命不由己。如今暖灯照面, 素室遮风, 处处得以安坐,心境又如何能相同呢?

然而玉霖就是想起了凌迟前的那一夜,张药着丧衣而来, 把头颅送进她的索圈,以死囚做阎罗判官。

独自一人, 试图丢掉满身印记,冷漠而可怜,是疯癫也是痴傻。

从始至终, 张药都不是一个聪明的男人,对玉霖而言,是绝境里自投罗网的一只丧家犬, 她几乎不需要耗费心神, “拉拢”, “欺骗”,“诱惑”,通通是下策,她只需要高举一把钝刀,悬在张药头顶,告诉他:“活人穿丧衣, 张药,你很可怜。”就能让他蜷缩匍匐,让他掏付那已经死了一半, 而他自己也早就觉得无所谓的真心。

时至今日,张药沉静在被“救赎”的“虚影”里。

而玉霖自己,则一直真心未给。

她从前是很多士大夫的挚友,被推崇,被赞美,但她没有被男人怜惜过,也排斥男人的怜惜。

怜惜是陷阱,阴阳交合是囚笼,爱则是性命交付。

她想活啊,于是不惜画地为牢,明知自困自身未必不是矫枉过正,却也还是警惕地,想要守着那道心墙。

“要我绞吗?”

张药再问她。

听完这句话,玉霖眉心酸了一阵。

鼻腔中似又数条轻丝缓缓抽拉,引得玉霖蹙眉。

无奈下她狠一眨眼,竟觉眼底竟也正发酸。

她低头看着张药的手腕,后退了一步,斜靠在棺材壁上。她本就比张药矮一个头,此刻身形彻底没入了他的影子里。

“不用。”

她拒绝道:“双手一绞,我夜里要茶要水,你怎么端?”

谁想对面的人却坦然而自洽,“我没那么废物。”

玉霖偏过头,“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张药沉默了须臾,再开口时,双手已垂下,声音平稳:“我一直在尽力听。”

“算了。”

玉霖打断张药,“留下吧。”

她说完,看向箱边的矮凳,不等她动一步,张药已经弯腰将它挪到了棺材边。

“上去的时候踩稳。”

说完,看了一眼玉霖的脚,又道:“你也可以让我抱你上去。”

“张药。”

玉霖的声音一紧,“别再闹了。”

张药垂下头,收回目光,只说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
说完转身捞起被褥,一把抖开。

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,但好像就是说不出来。

比如他想问问玉霖,他明明很平静,手脚皆自束,为什么会换来她一句:“别再闹了。”

谁闹了?

张药一面想着,一面沉默地在席边蹲下,背对着玉霖,伸手解开了袍衫的衣襟。

“我这几年睡得都很浅,夜里有事,你随便出个声,我能醒。”

不面对玉霖,张药果然要自如很多。

他一面说,一面反手脱下袍衫,抛向木箱。

背后的玉霖问道:“所以你会做噩梦吗?”

“会。”

张药反手拆解冠发,一面继续说道:“不过,你放心,我很难惊起。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,夜里你若听到我有动静,随便朝我扔个什么东西,砸醒便是。”

说完这句话,他已经将自己剥得只余素白亵衣,随后脱去靴袜,屈膝跪席边,低头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席面和被褥,很快,席面平整,薄被规整,而剥掉一身皮的张药,也转过身来,在席上坐下。

他撑开一双腿,孤灯恰好就照在他的脸上,双手垂地搭在膝上。

背后没有支撑,他也没有刻意顶直肩背,单衣蔽体,他没有邪念,坦荡而平静,周身骨肉棱角皆在,就这么坦现在玉霖面前。

玉霖仍然靠在棺壁上,低头看着面前的素衣张药。

她紧束胸(和谐)乳的那几年,不是没有过和诸如宋饮冰等人私近的时候,她也不是没有看过这样的身体。

起初恐惧被揭露,后来自如对坐相谈。毕竟卧具之上,那些话题不在风月,而在诗词,在文章,为官做宰的志向和报复上。她与这些人坐卧平等,惺惺相惜。

如今张药单衣坐席,纵她审视,玉霖竟觉得,自己在看一桩公案。

其中有很多值得她对比过去,堪堪细想之处。

比如,此男子剥掉衣服之后,不现骨肉脆弱,问女人要的也不是怜惜。

那他要的是什么呢?

张药仰起脸,望向玉霖。

这一抬眸,打断了玉霖的思绪,令她不得不瞩目那一副皮囊。

不管怎么样,张药这个人,挺好看的。

两道人影在地,一高靠,一矮坐。

玉霖思绪漫游,显然不想开口,好在,向来沉默寡言的人,脱下衣衫之后,却像卸掉塞口之物。